原標題:教育周刊 | 海南萬里真吾鄉(xiāng)
紹圣四年(1097)四月,朝廷重議蘇軾“草制訕謗”之罪,再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(今海南儋州)安置,不得簽書公事。蘇轍也自筠州別駕、雷州(今廣東海康)安置。蘇軾將家屬安置在惠州,自己帶幼子蘇過奔赴貶所,行至梧州(今廣西梧州),聽說蘇轍尚在滕州(今廣西藤縣),乃作《吾謫海南,子由雷州,被命即行,了不相知,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,旦夕當追及,作此詩示之》詩。
張大千 《東坡居士笠屐圖》。 吉林省博物院藏
這首詩從梧州山川環(huán)境著筆,進而寫途中感受和離合情懷。“九疑聯(lián)綿屬湘衡,蒼梧獨在天一方。孤城吹角煙樹里,落日未落江蒼茫。幽人拊枕坐嘆息,我行忽至舜所藏。江邊父老能說子,白發(fā)紅頰如君長。”首四句言梧州地形,九疑山(今作“九嶷山”)山勢連綿,地屬衡湘,而梧州則在更遠的地方。孤城的畫角(古代樂器名)聲回旋在云樹間,輕淡的月光使江水顯得一片蒼茫。浩渺空闊的境界,映襯出詩人孤寂迷茫的心境。接下來的“幽人”句寫二人的遭際。“幽人”,出自《易·履》“幽人貞吉”,此處為蘇軾自指。“舜所藏”,據(jù)《禮記·檀弓上》:“舜葬于蒼梧之野”。蘇軾連用語典和傳說,在敘事寫實的同時,也暗含自己情懷高潔和人生飄忽無常之意。“江邊”句則巧妙引出弟弟蘇轍,借父老之言表達兄弟情深,同時也為后面的抒懷做好鋪墊。
“莫嫌瓊雷隔云海,圣恩尚許遙相望。平生學道真實意,豈與窮達俱存亡?天豈以我為箕子,要使此意留要荒。他年誰作與地志,海南萬里真吾鄉(xiāng)!”蘇軾在詩中感慨:盡管瓊州和雷州遠隔云海,但圣恩浩蕩,允許我們兄弟遙遙相望。繼承和弘揚大道是我們自己的人生選擇,豈能因為仕途的窮達而有所改變?這次的海南之行,從另一角度看,難道不是上蒼的有意安排,就像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鮮一樣,讓我傳播華夏文明于南荒僻壤?他年如有人作海南方志,上面定會有這樣一句:萬里之外的海南就是東坡的故鄉(xiāng)!這幾句詩用略帶詼諧的筆法言志抒懷,雖敘貶謫之事、抒貶謫之懷,但情感深沉而超邁,“有韻而豪,無頹喪意”。(方東樹《昭昧詹言》卷十二)
值得注意的是詩歌的最后兩句:“他年誰作輿地志,海南萬里真吾鄉(xiāng)。”這是蘇軾作品中最早明言海南情懷的詩句,因此被稱為東坡謫居海外三年的發(fā)軔之詞。蘇軾出生蜀地,有著濃郁的巴蜀情懷,但同時他又有以他鄉(xiāng)為故鄉(xiāng)的情愫。在通判杭州時,他高唱“未成小隱聊中隱,可得長閑勝暫閑。我本無家更安往,故鄉(xiāng)無此好湖山”;在貶往黃州的途中,他說“便為齊安民,何必歸故丘”;元豐八年起知登州時,又吟唱“若說峨眉眼前是,故鄉(xiāng)何處不堪回”;剛到達惠州時,他說“仿佛曾游豈夢中,欣然雞犬識新豐”“日啖荔枝三百顆,不辭長作嶺南人”;在海南三年離島北歸之時,又唱出了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”的心聲。這種看似矛盾的表述,實際上是蘇軾復雜思想和真率性情的曲折表現(xiàn)。吳梅說:“公(注:指蘇軾)天性豁達,襟抱開朗,雖境遇迍邅,而處處坦然。即去國離鄉(xiāng),初無羈客遷人之感,惟胸懷坦蕩,詞亦超凡入圣。”(《詞學通論》)這是對蘇軾詞的評價,從其主旨和趣味看,同樣也是對這類詩的中肯之論。
(作者系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,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副會長 甘生統(tǒng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