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:海南周刊丨詩僧惠洪瓊州覓跡東坡
距今925年前的除夕之夜,一位僧人正在蕭瑟的寺院中枯坐。他一手執酒壺,一手握毛筆,時而冷靜,時而癲狂,恣意揮筆。最終在即將酩酊大醉之時,寫下了《己卯歲除夜大醉》:“昔聞安期生,以術干項羽。羽無人君量,佯狂輒遁去。又聞魯仲連,舌有濟世具。人君欲祿之,高視笑不語。吁古列仙人,萬事不干慮。乃肯入世紛,豈非以民故。翩翩遙增擊,悠然知事誤。道合人所難,一律無今古。我生飽憂患,晚有二子慕。骯臟刺世眼,甚宜著閑處。一篇引一杯,舉杯揖黎母。”
北宋詩僧惠洪被稱為“浪子和尚”。 資料圖
作此詩者正是宋代著名詩僧釋惠洪。惠洪一生著作頗豐,內容涉及禪、教、史、詩、文等。他雖為僧侶卻秉性倔傲,放浪形骸,與大量公卿士大夫有所交游,被人譏為“浪子和尚”。而他也終因言語不羈,前后四度入獄,一生飽受憂患。政和二年(1112年)因與張商英、郭天信交往頻繁,被下開封獄受脊杖黥刑,褫奪僧籍,刺配朱崖軍(朱崖即珠崖,海南島古代的名稱之一),直到次年才獲釋回籍,建炎二年(1128年)去世。
這首詩正是作于海南,但值得注意的是惠洪流配海南的兩年并無“己卯年”。實際上,此己卯指的是元符二年(1099年),那年,另一位失意的文人——蘇軾謫居昌化軍。蘇軾對于惠洪適瓊期間的思想及創作意義重大,此詩即惠洪為蘇軾所作。
追訪東坡之跡
海南島在明代以前一直是官員、文士的流寓之地。歷史上眾多文人、政客來到此地,遠離故土,遠離親友,遠離熟悉的一切,在惶恐與不安中開始新的旅程,惠洪亦是如此。而在他來到海南的十余年前,已是61歲高齡的東坡即被貶于此,他在路上絕望地寫下了“垂老投荒,無復生還之望”之句,但其豁達的人生態度終使他逐漸適應了海南的生活。次年,在新春到來之際,蘇軾提筆寫下了海南歷史上第一首新春賀詞《減字木蘭花·立春》,其中“春牛春杖,無限春風來海上”,亦成為了千古佳句。
惠洪在蘇軾離開海南十余年后以同樣落寞的心態踏入海南島,他在海南開元寺、儼師院度過了一年多貧病交加的日子,用他自己話說即是“出九死而僅生”。在海南期間,他的精神支柱便是蘇軾。蘇軾元符三年(1100年)六月,北歸途經瓊山時曾在泂酌亭(在今五公祠景區內)賦詩留念,亭旁有疏快堂、俱清軒等建筑,俱清軒后建有思遠庵。惠洪后來多數時間住在思遠庵,獲得了一個得天獨厚的與蘇軾神游的機會。
此外,他還游覽了大量蘇軾在海南的遺跡,并創作“補東坡遺”七首。這是惠洪所獨有的詩歌寫作形式,即追補蘇軾在海南期間當作而未作之詩。如《補東坡遺:題武王非圣人論后》《早登澄邁西四十里,宿臨皋亭補東坡遺》《補東坡遺真:姜唐佐秀才飲書其扇》等。政和三年(1113年),惠洪北歸時甚至前往儋州尋訪蘇軾遺跡,并前去謁見蘇軾的海南門生姜唐佐。
對東坡遺跡、遺物的追尋,無疑為惠洪的海南羈旅提供了強有力的精神寄托。
追思東坡之味
蘇軾作為美食家,在海南艱苦的物資條件下依舊發明了不少美食,其中最具代表性之一便是“玉糝羹”,此即蘇軾謫居海南期間,其子蘇過為其調制的山芋,東坡為之作詩:“香似龍涎仍釅白,味如牛奶更全新。莫將南海金齏膾,輕比東坡玉糝羹。”惠洪也喜食“玉糝羹”,曾作《食菜羹示何道士》:“窮冬海道絕,瘴雨晴墟里。何以知歲豐,未卯炊煙起。先生清夢回,科髻方隱幾。獠奴拾墮薪,發爨羹藷米。飽霜闊葉菘,近水繁花薺。都盧深注湯,米爛菜自美。椎門醉道士,一笑欲染指。誡勿加酸咸,云恐壞至味。分嘗果超絕,玉糝那可比。鮮肥增惡欲,腥膻耗道氣。畢生啜此羹,自可老儋耳。錄以寄徐聞,阿同應笑喜。”
惠洪甚至首次將“玉糝羹”更名為“東坡羹”:“乞橄欖于旁舍,判荔樹于沙岸……日作東坡羹。有佳客至。饌山谷、豆腐以餉之。”對于“東坡羹”,惠洪還作詩詳細描述:“分外濃甘黃竹筍,自然微苦紫藤心。東坡鐺內相容攝,乞與讒禪掉舌尋。”簡單的食物雖然未必美味,但由于融匯了東坡的記憶,或許可使惠洪暫時忘卻放逐之苦。
他還寫了一首《初至崖州吃荔枝》:“口腹平生厭事治,上林珍果亦嘗之。天公見我流涎甚,遣向崖州吃荔枝。”把被貶朱崖視為得饗珍饈的絕佳,恰與蘇軾在惠州作的《食荔枝》相呼應。詩句幽默風趣,帶有一絲自我調侃,儼然沖淡了離家萬里的苦悶。
追尋東坡之志
東坡的海南羈旅,最為人稱道的就是其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,惠洪在海南期間也承續了蘇軾的精神。初至瓊州,惠洪的住所竟為颶風吹去,面對此種境況,他作詩:“貪看長鯨吸舟楫,忽驚嬌蜃吐樓臺。朦朧醉憶王城別,汗漫游從海國來。夜半颶風攜屋去,朝來瘴霧放天回。會須橫笛騎云背,笑響從教落九垓。”詩句全然看不出一絲憂慮及抱怨,充滿了瑰麗的想象,盡數為初見此種自然現象的好奇之情。
遇敕北歸前,惠洪又作《渡海》詩:“萬里來償債,三年墮瘴鄉。逃禪解羊負,破律醉檳榔。瘦盡聲音在,病殘須鬢荒。余生實天幸,今日上歸煌。”回顧自己的海南經歷,竟然沒有哀怨和悔恨,而是以禪意化解現實世界的諸多無奈。
后世有不少研究惠洪的著作。 資料圖
正如本文開頭所述詩句中所寫的那樣,惠洪始終以樂觀的態度面對所遭遇的憂患,“骯臟刺世眼,甚宜著閑處。一篇引一杯,舉杯揖黎母”,他深知自己和蘇軾一樣,高亢剛直的秉性,在世俗之人看來尤為刺眼,因此,在崖州這樣的閑散之處,正是自己的恰當歸宿。
惠洪在路過陵水縣時曾作詩曰:“白沙翠竹并江流,小縣炊煙晚雨收。蒼蘚色侵盤馬地,稻花香入放衙樓。過廳客聚觀燈網,趁市人歸旋喚舟。意適忽忘身是客,語音無伴始生愁。”詩中細致描繪了陵水的風景,野徑、漁村、籬落、桑麻、白沙、翠竹、炊煙、晚雨、苔蘚、稻花這些意象共同構成了一個極為美好的生活畫卷,這也給予了惠洪的身心歸宿感,以至于“意適忽忘身是客”,平靜、適意的生活,使他把他鄉當作了故鄉,已然忘記了客居身份。這一刻正呼應了蘇軾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”的心態,二位南溟羈旅客仿佛穿越時空見到了彼此,并會心一笑。
實際上,惠洪對于蘇軾的崇敬由來已久,在他來海南之前,就曾去過眾多蘇軾當年生活或者駐足之處,如杭州、開封、廬山、常州等地,但那時的惠洪的詩文中卻沒有出現蘇軾的身影。直至他也如東坡先生一般,踏上了通往海南島的羈旅,這個經歷使他更加理解那位半生奔波的偉大文人。因此,在海南期間,他無時無刻不在追尋著蘇軾的蹤跡,竭盡全力想要從他的歷史記憶中汲取能量。恰如他在1099年除夕之夜所寫的詩句,惠洪或許也想到了親人和友人,但只有蘇軾能讓他在醉酒之際將情感付之筆端,與之賡和。或許東坡晚年以淵明為師,遍和其詩,也有著相似的情感寄托,他們都在渴望著一位真正的知音的回應。(作者 管仲樂 作者系海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