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(biāo)題：海南周刊丨沉香煙中尋舊事
《海南日報·海南周刊》（2024年1月31日B06版）
“千古風(fēng)流 不老東坡——蘇軾主題文物展”上，有一套清代的《瓊黎風(fēng)俗圖》(冊)頗為引人注目，它共有15開頁，以圖文相配的形式記錄了清代海南黎族人民建屋、編織、耕種、對歌、嫁娶、漁獵、貿(mào)易、涉水、談判等社會風(fēng)俗，其中還有黎族先民采集沉香的畫面。
海南沉香，冠絕天下，久負(fù)盛名，無需多言。然而，蘇東坡喜愛沉香，并以沉香自況之事，卻鮮為人知。
宋人好風(fēng)雅，《夢粱錄》記有“四般閑事”，即“燒香點茶掛畫插花”，這四件“閑事”中排名第一的就是“燒香”。悟言斗室之內(nèi)，燃一爐香，隨著煙云漫卷神游四海八荒，這般閑情，此時，若是心中羈絆太多，則斷乎不能體會其中奧妙。
這般閑事自然引得文人墨客紛紛為之傾心，蘇軾、黃庭堅、李清照、楊萬里、梅堯臣，甚至趙家天子皆深諳個中三昧，他們在香氣氤氳間吟詩作畫，讓這一縷香煙穿越時空，至今猶能嗅到，引得后世對這青綠山水間的風(fēng)流向往不已。
“香”雖只有一個字，其中卻包羅萬象，草木金石，乃至鳥獸鱗介皆可入香，而在互相搭配之中又有千萬種變化，令人心馳神往。不僅如此，同一種香在不同人處有著不同體會，甚至在同一人不同心境時也大有不同。其實，所謂“燒香”，即是在“觀心”。
清代《瓊黎風(fēng)俗圖》中黎人采集沉香的內(nèi)容。 海南省博物館藏
流傳千年的香道
宋人愛香，愛香之法則為“香道”，為“香”而有“道”，則是源自上古以來的歷史傳承。
自先秦以來，草木山林的香氣就激發(fā)著人們豐富的想象，屈原在《離騷》中不僅寫到了“扈江離與辟芷兮，紉秋蘭以為佩”，還寫了“朝飲木蘭之墜露兮，夕餐秋菊之落英”，那些寄托在萬物之上的美好品質(zhì)，三閭大夫不單單要佩戴在身上，還要將其吃入腹中，可見其對香愛得深、對德追求得執(zhí)著。而在漢代，對香的愛好已經(jīng)成為了一種禮儀，漢代尚書郎要“懷香握蘭，趨走丹墀”，后世則因此以“握蘭”指代近臣，留下了一則典故。
也正是在漢代，焚香的風(fēng)氣漸漸盛行，沿著海陸兩條絲綢之路，蘇合香、雞舌香、乳香、沉香等香料從西方和南方不斷東來。為了更好地賞香，漢代人不惜把海上的仙山搬到了幾案之上，這便是著名的博山爐。所謂“博山”，并不是一個確定的地名，而是傳說中海上蓬萊、方丈、瀛洲三座仙山的統(tǒng)稱，漢代博山爐以山為形，重巒疊嶂，而香的煙霧彌漫其間，如同出岫的山嵐，山上更雜陳著各種飛禽走獸，這樣的巧思在今天看來也足以令人嘆為觀止了，難怪連詩仙李白都寫詩贊曰：“博山爐中沉香火，雙煙一氣凌紫霞”。
及至宋代，“香風(fēng)”更熾。一般的讀書人，都會在案頭放一個香爐，所謂“而今已辦還山計，對卷燒香愛日長”。有香氣伴讀自是美事，在平時的生活里，焚香也時時不可或缺，李清照在重陽佳節(jié)懷人時就“瑞腦消金獸”，寒食節(jié)又“玉爐沉水裊殘煙”，可見，在李清照的生活中，焚香早已是一件尋常事了。在宋代的畫作中，比比皆是的香爐更是證明著宋人對香的喜愛，無論是宋徽宗的《聽琴圖》還是李公麟的《西園雅集圖》，案幾上的香爐都是畫中標(biāo)配。
“四般閑事”之所以能稱之為“閑”，是因為這些事已經(jīng)是生活中的日常，宋人的風(fēng)雅并非是刻意附庸，而是一種生活態(tài)度，閑來無事便焚一爐香，在世事繁冗外另尋一方心靈凈土，這等生活美學(xué)令人生羨。
獨領(lǐng)風(fēng)騷的沉香
香料既然繁多，香味自然不同，而至于香品、香性則更是千差萬別。中國人愛香，本就愛的是香中所寄托的品格，自然要分出個高下，排出個順序。有宋一代，洪芻有《香譜》、葉廷珪有《名香譜》、范成大有《桂海香志》……在洪芻的《香譜》中，除了記錄四十二品香之外，還記錄了合香之法，例如，以沉香一兩細(xì)細(xì)剉末加上十只鵝梨榨出的汁，盛在銀制器皿中反復(fù)蒸三次，把梨汁蒸干便成了“江南李王帳中香”。這一制香方法看似簡單，卻十分細(xì)致，連器皿材質(zhì)也記錄得一清二楚，而“江南李王”便是那位寫出了“小樓昨夜又東風(fēng)”的南唐后主，這一香方也由于在譜上有所記載，傳承有序，直至今日仍然頗受香道愛好者青睞。
在眾多香料之間，宋人最看重的便是沉香，而最好的沉香，自是出自海南。宋代有一位官員丁謂曾被貶至崖州，卻因此與海南沉香有了深度的接觸。在來海南之前，丁謂只是聽說過“海南出香至多”，但是當(dāng)?shù)厝藚s“不以采香專利”，只有余杭商人冬季才會去購一些。與那些動輒與黃金同價的沉香相比，海南沉香質(zhì)量更好，皆是因為海南沉香“非時不妄翦伐，故樹無夭折之患”，所以“得必皆異香”。由于在海南的這段經(jīng)歷，丁謂將海南沉香的來龍去脈、品類特性摸排得一清二楚，并將海南沉香分為“四名十二狀”，不僅明確了評價標(biāo)準(zhǔn)，還制定了評價體系，可以說是最早的一部沉香“教科書”，直至今日依然在“香友”之間廣為流傳。
在丁謂的《天香傳》中記載了一個故事，說是曾有大食貨船遭受臺風(fēng)暫時停靠海南，為首的商人十分富有，為了炫富，整日大排筵宴，當(dāng)?shù)厝嗽隗@嘆于這些大食商人財力的同時，卻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在席間所焚的沉香卻“蓊郁不舉、干而輕、瘠而焦”，遠(yuǎn)不能與海南本地沉香相提并論。于是，當(dāng)?shù)厝四贸鲆恍┍镜爻料銇矸贌笫成倘藗円娮R到“其煙杳杳，若引東溟，濃腴湒湒，如練凝漆，芳馨之氣，特久益佳”的海南沉香，便老老實實的，再也不敢炫富了。
酒香不怕巷子深，看來早在宋代，海南沉香之美就已經(jīng)為世人所共知了。
沉香擺件。 海南省博物館藏
蘇氏兄弟的香緣
海南沉香之所以為人稱道，除了天然的品質(zhì)之外，還有其內(nèi)在豐厚的人文底蘊，蘇軾獨占千古風(fēng)流，卻也對海南沉香愛不釋手。蘇軾自詡“閑人”，“閑人”自然愛“閑事”，那么，燒香作為“四般閑事”之首，東坡先生又怎么會錯過呢?
傳說中，蘇軾曾經(jīng)耗費七年時間配得千古香方“雪中春信”，僅就這一點，蘇軾在“香友”中便能稱得上是骨灰級了，更何況東坡先生與香之間的故事遠(yuǎn)不止這一段。與丁謂相似，蘇軾也曾被貶謫海南，也正是在這里，他與海南沉香結(jié)下了不解之緣。早在居儋之前，蘇軾就曾“日射回廊午枕明，水沉銷盡碧煙橫”，連午睡時身邊也在焚著沉香，可見他對沉香的喜愛。
蘇軾被貶海南期間，恰逢弟弟蘇轍六十壽辰，海峽雖淺，卻終究不得相見，只能贈一禮物聊慰相思。蘇軾所在的儋州，恰好是海南沉香的重要產(chǎn)地，便尋得一沉香山子為弟弟祝壽。所謂“沉香山子”，東坡稱之為“矧儋崖之異產(chǎn)，實超然而不群”，置于案上，卻又“有無窮之氤氳”。這來自海南的禮物自然珍貴，而更珍貴的卻是那份兄弟情，這方沉香山子也是蘇軾對兄弟二人的自況，雖然身為貶官，但優(yōu)秀的品格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埋沒的。當(dāng)然，蘇轍對哥哥的一番苦心是心知肚明的，在收到禮物之后，他“奉持香山，稽首仙釋”，愿“永與東坡，俱證道術(shù)”。一方沉香山子，兩處離愁別緒，這也是為什么人們在品味海南沉香時，往往要談及這段故事的原因——沉香之香，原是一段“心香”。
千載歲月如流而過，多少人、物和事被淹沒其中，可是東坡依舊，海南沉香的韻味也不改悠長。在新的歷史語境中，東坡文化與沉香將繼續(xù)結(jié)緣，共同講述一段新的故事，而舊時風(fēng)雅也將為更多現(xiàn)代人所接受，共同譜寫一支盛世的贊歌。（作者 吳辰）
海南文明網(wǎng) @版權(quán)所有